红烧肉带三分瘦,
*豆芽烹半碗油。
此腹今宵方不负,
剔牙正喜月当楼。
——聂绀弩《中秋寄高旅》
一
那日与几位朋友闲聊,勇豪教授说起城西某处,豆芽生得如何如何,问我有无兴趣。还没等我反应过来,接着说道,一起去看看吧,那也是你的菜呀。
我的确喜欢植物,也正在作草木记。然而豆芽,也在草木之数么。不过话说回来,*豆与绿豆,怎么着,也是植物种子吧,豆芽的一生境遇特殊,人类为了自己的口舌之享,容许它们的生命长度只有短短七天,站在二豆的角度考虑,那简直太过悲摧;即使以人类的自己视角看,也有点于心难忍。民间向来有“啃青”之讥,豆芽之用,实有甚于啃青者。然而无论如何,七天的发育也是植物的生长,所以那还是写它一写吧。
二
拿来植物种子使之发芽,以享用它们肥白柔脆的下胚轴,是人类的诸多发明之一。然而很显然,许多种子并不合用,比如高粱、玉米,比如谷子、黍子。即使豆类,也未必全是当行。《本草纲目》已经发现这一点,其卷二十四“谷部”云:“诸豆生芽皆腥韧不堪,唯此豆之芽白美独异,今人视为寻常,而古人未知者也。”李时珍这里主要所说,自是绿豆,而*豆生芽,与绿豆相比也无遑多让。让人不解的是,绿豆与*豆进化出这种优长,目的是什么。
有些植物为了拒绝人畜的侵害,凭生出许多棘刺,以守护自己的基因链不致中断,小的比如酸枣,大的比如皂荚;另有一些物种则采取了相反的策略,它们或用自己花朵的艳丽芳香,吸引蜜蜂为它传递花粉,以增加机会,如月季、海棠即是;或以自己果实的甘美可口,诱使人类对它们进行呵护栽培,几乎所有的作物,如粮食、蔬菜、水果,无不如此。对于人类,*豆与绿豆已经是很好的粮食,仅此一点,即足以诱使人类主动为它们的生生不息服务,又何必再生出这白亮的芽茎,给自己的子孙带来如此灭顶之灾,难道这就是人类所谓的“艺多不压身”么。而这一“艺”之有,其后果何等惨烈。
虽然有人认为,绿豆的原产地并非中国,但是我想,绿豆芽肯定是中国人的创造。
早在绿豆传入中国以前,人们已经开始使用本土的*豆,生出了豆芽,名之曰“豆蘖”。关于*豆芽的最早记载,出自《神农本草经》,其中品有“大豆*卷”条,所说即是此物,其文曰:“大豆*卷,气味甘平无*。”陶弘景曰:“黑大豆为蘖牙,水浸出芽,生长五寸,便干之,名为*卷,用之熬过,服食所须。”盖当时人们所用,乃是*豆的一种,亦即黑豆。豆芽成后晒干,以备药用。近人*杰熙评曰:“豆,其形象肾,故曰豆为肾谷,色黑入肾;水浸出芽,芽形弯曲,像‘乙’字,故入乙木肝,舒畅肝气;味甘入脾,畅达脾气而去湿;气平入肺,使肺气清肃而降下。总之,是入肝肾脾肺,壮筋骨,祛风湿,舒肝气、畅脾气、降肺气之良药妙。”听他这么一说,真够神秘玄妙了。
宋人林洪《山家清供》则将*豆芽称作“鹅*豆生”:“温陵(今福建泉州)人前中元数日,以水浸黑豆,曝之及芽,以糠秕置盆中,铺沙植豆,用板压。及长,则覆以桶,晓则晒之,欲其齐而不为风日损也。中元则陈于祖宗之前,越三日出之。洗焯,以油、盐、苦酒、香料可为茹,卷以麻饼尤佳。色浅*,名‘鹅*豆生’。仆游江淮二十秋,每因以起松楸之念,赋归以偿此一大愿也。”闽人当年的这种麻饼卷*豆芽,着实不恶,至今想来也觉得好吃,难怪林洪宦游在外,还老是惦念着。
三
关于绿豆,多数专家认为原产印度、缅甸一带,很早传入中国。也有专家以为,绿豆本来就是本土物种。绿豆在古籍中被称作“菉豆”,最早著录于北宋初年的《开宝本草》,其中云:“菉豆味甘寒,无*。”与《开宝本草》同时期成书的《旧五代史》也提及此物,《旧五代史?唐书?庄宗纪六》云:“小菉豆税,每亩与减放三升。”北宋僧人文莹所撰《湘山野录》有“真宗深念稼穑”条,其中有云:“真宗深念稼穑,闻占城稻耐旱,西天菉豆子多而粒大,各遣使以珍货求其种。占城得种二十石,至今在处播之。西天中印土得菉豆种二石。”欧阳修有《归田录》,其中云:“余世家江西,见吉州人甚惜此果(金橘),其欲久留者,则于菉豆中藏之,可经时不变。云橘性热而豆性凉,故能久也。”以上文献,足见至少在一千多年以前,绿豆在北宋人那里,已经非常有名。
王祯《农书》有云:“北方惟用菉豆最多,农家种之亦广。人俱作豆粥、豆饭,或作饵为炙,或磨而为粉,或作面材。其味甘而不热,颇解药*,乃济世之良谷也。南方亦间种之。”绿豆的种植,到了元代,在北方地区已经十分普遍。明初俞宗本《种树书》则云:“种菉豆,地宜瘦。四月种,六月收;子再种,八月又收。中作粉。豆芽菜,拣菉豆水浸二宿,候涨,以新水淘,控干,用芦蓆洒湿衬地,掺豆于上,以湿草荐覆之,其芽自长大,豆芽同此。”此处最让人感兴趣的,是生豆芽的工艺,所述虽简,其法也陋,却也大致合情合理,与吾乡当年之棉花浸种,大体相当了。
《随园食单》亦有“豆芽”条,袁简斋以其特有的作派,极力夸饰豆芽之美:“豆芽柔脆,余颇爱之。炒须熟烂,作料之味才能融洽。可配燕窝,以柔配柔,以白配白故也。然以其贱而陪极贵,人多嗤之,不知惟巢由正可陪尧舜耳。”袁先生这种吃法,我还不曾领教,不过听起来也挺好玩儿。
四
豆芽是我喜欢的菜蔬。
我既喜绿豆芽的肥白柔脆,亦爱*豆芽的柔韧沉香。若仅以观赏的眼光,绿豆芽那是水灵漂亮,冰清玉洁;设若从口感上考虑,我却更喜欢*豆芽的口感,特别是那些吐芽细细,且曲曲弯弯,肥硕蝌蚪状的那种。
以豆粒论,*豆大而绿豆小,其体积相差可数倍。然而生出的豆芽,主要的可食部分,也就是下胚轴,却是绿豆的粗大而*豆的纤细,小者大而大者反而小了。这一点虽曾令我深感不解,却也是千古不移的定例。绿豆生出的芽,直径几与绿豆等,甚或过之,而长度却要超出绿豆的几十倍,而且洁白玉质,晶莹剔透,妙不可言。
*豆颗粒肾形,比绿豆大多了,其豆芽反而嫩*柔弱,纤纤然不能自立的样子。近来市场上虽然也有了白茎较粗者,比之绿豆芽,无论色泽之白,还是质地之脆,仍然无法相提并论。我以为,*豆芽的细纤曲折,大头沉沉,恰是其自身特点,完全没必要放弃自己之优势,以己之短,去较人之长。*豆芽的子叶肥厚,细芽如蝌蚪之尾,摇摆其间,油焖之下,上桌已是十分生动诱人。到那时,即使不小心遗留下的几片豆皮,吃到嘴里,也津津然特别有意味儿了。
五
初秋的上午,与勇豪教授和大庆夫妇一起,来到了城西贾家庄,亲历了豆芽批量生成的现场。
其实,豆芽的生产工艺并不复杂,先母在世时就曾做过,一个土红色的瓦缸,贴底钻一个小孔,将泡好的绿豆置之其中,假以时日,豆芽自成。开始之时,缸底的绿豆只有那么一点点,绿豆睡得再沉也禁不住天天濯以清水,它们很快就苏醒过来。等豆芽长到半大,差不多就已满缸,虽未全成,也就开始食用了。头一天吃下去一截,第二天它们又长上来,直如传说中的聚宝盆,好像缸里豆芽永远也吃不完了。
作坊的办法略有不同。这里生豆芽论“个”,一个用豆十至十二斤, 生成豆芽-斤上下。一家作坊,每天浸豆几个至十几个甚至几十个不等。每一“个”,其盛装器皿大小不等,全套的至少要三四种。最初,置之小器中,此后,每隔一两天换器一次,等它们来到容量 的器皿里,也就像养大了的闺女,距离出嫁日子不远了。
贾家庄的当家人陈君,是一个有想法而健谈的人,从他的口中,关于豆芽,关于别的,都让我学到很多,我也藉此发现了此前未知的一片天地,感觉很是新鲜,所以很兴奋。
生豆芽离不开豆子。豆子却不可不加选择。生豆芽的豆子,必须是上上货色,在这里,聪明的作坊主从来不偷工减料,也不以次充好。因为一旦让次豆混入,也许整整一茬就会玩儿完,吃亏受损的是他自己。上好的豆子买回来,必须精挑细选,碎的不行,瘪的也不可,霉的伤的,务必去掉。所以,先用筛子筛,再用簸箕簸,再后才是人工拣选。但凡遗漏了一粒坏种,它不光自己不发芽,还要传染影响其它的,弄不好会因它坏了整整一锅汤。
俗谚有云,生豆芽是水里求财。此话一点不假。然而豆芽之于水,也是挑拣得很。贾家庄东西横街上有一口古井,为了保护旧物,其上已建亭,井口也以铁篦封锁,俯下身来,透过铁篦,仍能看到其中水波晶亮。陈君告诉我们,此井已有上百年的历史,水质上佳,远近闻名。这一带的民谚有云:“贾家庄的豆芽许家窑的葱,张油坊的泥瓦工。”为什么贾家庄的豆芽好,关键在于这里的水好。其他的村子,打出的水井弄不巧就不可饮用,不是咸齁,就是苦硬。这种情况,在我们贾家庄从来不曾发生过,在这里,你可以随处打井,管保都是甜水。但是,即使贾家庄的甜水,也未必都可以拿来生豆芽。豆芽的对水质要求,比人的要求还高。有的人家在院中自打压水井,曾经打遍了整个院子,这里试试,打好一用,豆芽烂了;再换地方,豆芽泛*, ,才找到个合适的井水。豆芽的洁身爱好,达到如此程度。
陈君还告诉我们这么一件事。生豆芽啊,成与不成,质量好坏,与人品有关。如果一家人上上下下和和睦睦,与邻里相处也其乐融融,心里常存为善之意,那么,他家的豆芽就会快乐生长,肯定不会出问题。如果这个人心怀不测,在家里父子别居,兄弟阋于墙,夫妻间各怀*胎,来到外面则这也不满,那也不对,好像全世界都对不住它,怀些坏点子,出个损主意。这样的人家,生豆芽事故率非常高。而且即使豆芽坏了,也不敢声张,悄没声地自己偷偷运出村去埋掉了事。
这些话听起来似乎有些神秘,有点因缘果报的意味。其实我还是倾向于相信。研究表明,植物也是有感觉和记忆的,美国的测谎专家巴克斯特做过这样一个实验,他让六个人统一着装,头戴面罩,从并排放置的两株植物前面经过,其中一人出来,动手将其中的一株植物毁掉。这时,巴克斯特将测谎器的电极接在未毁植物叶子上,再让那六个人逐一从植物前面走过。当那个动手毁坏植物的人经过时,记录纸上出现了强烈的反应。虽然服装面具完全一致,那幸存的植物还是认出了他。植物是活的,是有生命的,它们能记忆,也有识别的能力,谁对它们好,谁对它们不好,它们心里一清二楚。豆芽冰雪聪明,天赋灵性,虽然年尚冲幼,其敏感也当不让巨藤大树。如果它们感到了危险,感到的不安,虽然未必毅然决然放弃生长,却总会对生长产生负面的影响,这些不好的影响积累起来,距离出事故也就不远了。
六
关于豆芽,中国历史上最为 的文献,当属于陈嶷《豆芽菜赋》。清人谈迁《枣林杂俎》有“御史试豆芽菜赋”条,其文曰:“蒙城陈嶷,荐贤良方正,考选试《豆芽菜赋》,嶷 ,拜浙江道御使,终按察副使。”后附《豆芽菜赋》全文,全文计有余字,文章以主客对话形式展开,前半部尽情铺叙了“天下之味,形类万殊”, “客”受“主人”之请,详述了豆芽之美:
客曰:子若徒知异之为异,而不知近之为奇。主人瞠焉语塞,拱手嚱嘻曰:然则子所言奇者,请备言而述之。客曰:有彼物兮,冰肌玉质。子不入于淤泥,根不资于扶植;金芽寸长,珠蕤双轻,匪绿匪青,不丹不赤,宛讶白龙之须,仿佛春蚕之蛰。虽狂风疾雨,不减其芳;重露严霜,不凋其实。物美而价轻,众知而易识。不劳乎椒桂之调,不资乎刍豢之汁。数致而不穷,屡餐而不斁。虽以赫乎柱史之严,每尝寘之于齿牙;蓦矣宪台之邃,亦尝款之而深入。当乎退食之委蛇,则伴其仓米之廪食。至于涤清肠,漱清臆,助清吟,益清职,视彼主人所陈者,奚相去倍蓰而翅万亿也与?主人闻而叹曰:得非市之所鬻豆芽菜乎?客乃曰:然。主人曰:美则美矣。毋语近而遗远,厌富而乐贫。客曰:子何见之晚也。夫天下之味,适口者为佳;天下之士,无欲者为贵。彼之所云者,非不口欲;我之所却者,恐为心累。脱若致之勿克,则役之于心;役之于心,则为口体之累。《传》不云乎:养其小者则失其大者。大者既失,虽罗五鼎,亦惟取羞;虽享太牢,适增其丑。
陈嶷在赋中,以夸张的笔触,刻画了豆芽生长中的洁身自好,烹饪时的独立自持,由此引申出天下之味,“适口者为佳”,士之出处,“无欲者为贵”的道理。此作之出,真可谓 ,后无来者。
然而揆其语境,体其际遇,作为一个应试举子,陈嶷肯定见过买回家来的豆芽,也许还见过市场上筐盛篓装的豆芽,甚或曾偶尔见过一家一户生豆芽之事,但他肯定不曾进入大型豆芽作坊,没有看见过直径两类的大缸里,亿万株豆芽翘首天际,踊跃欲出的情景。
为了豆芽生长均衡,作坊之内须保持恒温,故虽是夏日亦稍加增损。豆芽生长期内,须定期冲洗换水;为了成品色泽,室中不可设置光源。所以初进作坊,只觉得一片黑乎乎,湿漉漉,热融融。后经主人引导,小心翼翼,来到一口巨型圆缸跟前,其高两米以上,缸口直径亦如之。踏上主人专为准备的方凳,借了手机的照明光线,眼前的景象一时让我目瞪口呆。这是一缸即将长成的豆芽,洁白的胚轴如躯,嫩*的子叶似首,密密麻麻,层层叠叠,无边无际,无穷无尽,那是多少个生命,都在翘首以待。见此情景,我首先想到巢中的雏鸟,当它们远远听到母鸟衔食归来,一个个伸长了脖颈,闭紧了双眼,张大了嘴巴。但是那才几只幼鸟啊,三只五只,七只八只,这大缸中翘望的可以亿万计,如恒河沙数,虽然悄无声息,观其成长的渴望,半点不逊于鸟儿。而且还有,在表层这些幸运儿下面,一层又一层,足足有两米多深,念及此,常常感到心灵的震撼。
参观完豆芽作坊,中午吃饭,特意做了清炒豆芽。因为心里对豆芽怀了不一样的情感,所以也吃出了不一样的味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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种豆南山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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谭庆禄